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掛在屋簷下風乾的玉米。 |
文字.攝影/楊理博
玉米於我的連結,源於旅途中拾起的味道。
尼加拉瓜的偏僻山村裡,土造的房子家徒四壁,只有牆上的耶穌畫像及一張吊床,女人拿出前一晚以石灰煮過的玉米穀粒
揉麵做餅,烤盤上的薄餅如胸脯般呼吸起伏;非洲槁黃的高地草原,黃昏的炊煙點綴平坦單調的大地,人人與我握手擁抱,然後端出一大盤灰白扎實的
玉米糕,用菜刀切了一片遞給我;西班牙北部鵝黃石塊鋪成的中世紀小村,教堂接待所的壁爐旁,旅伴從大背包拿出義大利家鄉帶來的玉米碎粒,熬成熱呼呼的
玉米糊,切了一塊奶油丟進我的碗裡,瞬間油水淋漓,奶香滿溢。
玉米的穀物本質
相較在臺灣作為蔬菜,這些玉米則回歸穀物的本質,扮演主食的角色。回到臺灣後,我以為這種滋味會永遠沉寂在體內——直到我走入平原都會區的另一頭,那片總被當作背景的廣袤山林。
「以前這裡到處都是玉米田啊!」小發財在山路上顛簸攀爬,部落夥伴對著雜木林有感而發,那樣的回憶之中,藏著我未曾知曉,被淡忘的玉米滋味。
過去小米短缺的時候,玉米飯填補了布農族主食的位置。這種玉米,正如我記憶中美洲的玉米餅、非洲的玉米糕、歐洲的玉米糊,是長時間儲存的硬質玉米。現在部落裡老一輩的族人仍有食用玉米飯的記憶。
其一是我很熟悉的內本鹿長輩,tama kin。他爸爸從深山被日本政府遷移出來、徵召到南洋從軍;他則在戰後的臺灣長大,恰好是部落從自足生活接軌主流經濟的重大轉變期。他跑過遠洋也曾深入全臺各林班工作,部落的今昔之變烙印在他的生活中,一如餐桌上濃稠的玉米、小米飯,轉變成粒粒透光白皙的大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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眾人合力分工舂打、整理玉米碎粒。 |
我與夥伴們一直想重現玉米飯的記憶,終於在梅雨與豔陽交錯的初夏,將收成風乾的玉米裝進籐簍,連杵臼也背上山,請來 tama kin 帶領製作玉米飯。
布農飲食文化─玉米飯
在把玉米放入嘴裡之前,得先用雙手認識他。玉米粒稍微浸泡後放到杵臼中舂搗,一來可將穀粒脫去膜衣,再藉風力分離;二來是整粒的玉米難熟,搗碎能加速炊煮,一般會再分為
碎粒的 putuh 與粉狀的 tangtang。
整個處理過程就是反覆的舂打、撥分、拋甩——說來簡單,每個人輪流舂沒幾下便已涔涔汗下,只能看著行動不便的 tama kin 拿起籐篩熟稔的轉動拋甩,不時隨風向調整位置,沒風時就伸直脖子使勁的吹,膜屑漫天紛飛。
「以前要吃一頓飯是很辛苦的,天還沒亮就聽到爸爸媽媽起床搗玉米。」tama kin 分享他以前很喜歡吃玉米飯,「吃小米不可以加糖,不然會吃太多,就會窮,但玉米可以,煮好之後加一點糖,甜甜的很好吃」,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區別?「因為小米一年只能種一次,但玉米可以兩次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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右為 putuh、左為 tangtang。 |
或許就是這樣的高產能與高適應性,讓玉米得以在哥倫布大交換被帶來福爾摩沙,隨著布農族人進入深山之境,卻又在政權更迭之下節節退出山林。70 年代部落還曾大規模種植玉米,除了自用更多的是賣作飼料,搖身變為經濟作物;卻又在進口開放之後銷聲匿跡。
tama kin 的故事伴隨著杵音與午後的暖陽緩緩流瀉,沖積成篩盤上逐漸隆起的玉米粉丘,一如手臂肌肉裡堆疊的乳酸。我們花了一整個下午處理穀粒,直到天色黯淡,戴上頭燈迎著灶火繼續炊事。
玉米碎粒煮開後,依序加入花生、南瓜與野菜,在三石大灶上以木鏟反覆刮攪,直到翻攪不動再抽柴蓋鍋,燜著收乾,口感介在糕、餅之間。
玉米飯的味道讓不小心嚥進心裡的玉米記憶得以反芻,更揉合了對這片山林的情感。我在布農的飲食文化中重新看見人與玉米在這個星球上的輪轉流動,玉米穀粒隨著人類在世界各地流浪、落腳,餵飽了人群,更串聯各地共同的味覺記憶,讓島嶼子民的我們與遠方的生命產生連結。
然而與過往不同的是,在絕大多數以玉米為主食的土地上,大多已發展出玉米脫粒、研磨的專屬機器;而
眼前的這鍋布農玉米飯卻仍保留了一種「人」以身體直接與萬物互動的純粹。
不論是
搗米做飯、削藤做籃、鑿木做臼,那是一種與自然之間的直來直往,是扎扎實實的身體感受,建立起來對世界的認知與記憶,體現了單純生命的質地,那或許正是玉米故事反覆想對我訴說的。
【非關爬山】專欄作者│簡介
楊理博
旅行是生活,土地是信仰,戒不掉的是把生活裝進背包裡,走入他方與山林。把親土文化當成直譯自大地的語言,聽古老的故事,唱土地之歌。現在努力的學習當一個山人。
本文摘自鄉間小路 2020 年 7 月號,由豐年社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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